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點.激

作者: 惟得

池塘在智能手機不比防盜眼大多小的狹縫,簡直是無邊際的汪洋,初生的小鴨子撥弄脆弱的掌爪嬉水,活像一片可口的鹹蛋黃,漩渦似的嘴巴猛然在碧波間打轉,小鴨子就這樣被拉扯到塘底,還未趕得及變成白天鵝的候選,醜小鴨功未成身先退。小鴨子不斷在公園的池塘失蹤,逐漸成為都市異聞,要找替罪羊並不難,篤地就是池塘裏大嘴巴的鱸魚,指天還有盤桓在公園上空的紅尾鷹,一名來自「魚與野味」組織的生物學家,想像的範圍更廣,貓、狗、貂、浣熊和白鷺都可以是嫌疑犯。風和日麗的這一天,年輕媽媽攜著幼兒到來公園玩耍,無意間經過現場,目睹兇案過程,趕忙掏出智能手機就要拍攝,然而幼兒忽然被一隻蝴蝶吸引,踏動小腿追趕,在親情與冤情之間取捨,惟有放棄臨時記者的任務,把智能手機塞回褲袋,事後她在臉書對日起誓,說臨走前親眼看到一條長四尺的鯉魚,搖動著尾翅在池水稱雄。沒頭沒尾的一段錄影帶,套上「殺手鯉」的名堂,放到臉書播映,居然有大白鯊的轟動,獲得一千二百七十次點擊、四十名用戶讚好、十一條評論、十七次分享。

「殺手鯉」無端成了年輕媽媽的夢魘,連續三個夜晚,她夢見自己牽著幼兒的手,來到家居附近這座公園的鴨池塘,幼兒拍擊水面嬉笑,她則掏出智能手機,在社交網絡發放短訊,與新知舊雨交流得不亦樂乎,比打住家工還要忙碌,都說君子乘人之美,殺手鯉偏要當小人,大刺刺從塘底冒出來,幼兒頓時追隨醜小鴨的命運……她驚呼著兒子的名字從惡夢醒來,夫婿睡在身旁,赤裸的胸膛從毛毯裏露出,喝飲著窗外的月光,古銅漂染成乳白色,像堅硬的磐石,然而襯著鼻息如雷,只如一團爛泥,並未能給她提供多少依傍,她嘆了一口氣,從床中坐起,隨手撿來擱在几上的智能手機,無助的一刻,智能手機就成了她的慰藉,按著按著,她居然得到一個主意,要向市政局申請,請求他們派員排乾鴨池塘的水,試圖找出殺鴨的元兇。主意打定,下一次與幼兒來到公園,她故意繞道鴨池塘,察看形勢,在烈日的監視下,卻不見得鴨池塘有什麼異動,她依然用智能手機攝錄沒有吹皺的一池春水,傳送到臉書,不見底的池塘在智能手機小小的熒幕提供足夠的想像空間,虛幻境界裏似乎出現一條大嘴巴的鱷魚、隨時變色的牛蛙、千年巨龜、獨眼加上患白化症的鯰魚、失蹤少女、有足球場般大小的滑板公園……年輕媽媽附上短柬,向母親族群說出自己的意願,這一次,她得到十名用戶讚好、九位母親的回應、短片得到二百四十三次點擊、一次分享。

申請書呈交到市政局,不到一個月便得到回應,年輕媽媽算是走運了,剛巧市政局打算替鴨池塘進行一個為期四個月的修復計劃,主要是重建破損得接近危險地帶的堤岸,同時防止塘中央的安全島繼續受到侵蝕,年輕媽媽提議排乾鴨池塘的水,自然正中下懷,事情進行得太順利,依然有人覺得唐突,熱血變成狗血淋頭。市長原是自認智商爆棚的胡塗蟲,對普通市民的訴求不屑一顧,背後還不是要靠大財團撐腰。大選後換來一位慈祥長者,倒像是有求必應的黃大仙。申請書寄出後沒有立刻得到答覆,年輕媽媽已經作出最壞的打算,要求夫婿告假一天在家裏照顧兒子,好讓自己和母親族群聯袂到市政局門外請願,示威牌也寫好了,口號包括「救救孩子」、「鴨池塘不是噴血池」、「市政局,你的耳朵收藏在那裏?」市政局說一聲好,倒像是反高潮,無論如何,收拾閒情,年輕媽媽依然把市政局的回信拍攝下來,絞盡腦汁想出來的標語也不想浪費,都像大字報貼上臉書,起碼給人革命已經成功的錯覺,出乎意料,好消息並沒有獲得太大的回響、只有二百三十六次點擊、七名用戶讚好,沒有評論,自然也沒有分享。

排乾塘水的前一天,年輕媽媽特別忙碌,照顧幼兒進食,為他洗澡,換過乾淨衣衫之外,又從衣櫃裏搬出兩張草坪椅和一個冷藏箱,並且到附近的超市買來冰凍飲料,她已經囑咐夫婿明天請假,一家三口到公園觀看排水活動,難得夫婿爽快答應,年輕媽媽知道夫婿喜歡喝啤酒,算是慰勞,誠意買了數罐,也為自己與幼兒選購了果汁。自從移民到來,夫婿只找到了貨車司機的工作,自己為了照顧幼兒,終日留在家裏,收入有限,應付昂貴的房租外,還要儲備費用將來為幼兒供書教學,生活拮据,平日難得有娛樂,今次到公園消磨一天,算是直播的大型節目,她還與母親族群打賭,看看殺手鯉是否真的從塘底浮上來,為平淡的生活添置有獎遊戲的刺激。天氣燠熱,照顧幼兒睡午覺後,年輕媽媽推窗,讓涼風輕輕拍打她的臉,窗沿停著一只小蟲,穿過城市的塵埃到來休憩,透明的翅膀在風中微微震抖,孤獨而美麗。年輕媽媽平日廢寢忘食留意手機裏的活動,小蟲的舞動反為顯得不真實,她寧願把智能手機瞄準浮游在乾冰裏的啤酒瓶與果汁瓶,傳送到臉書,這次她得到一百九十九次點擊,沒有分享,六位母親互相提醒,下一天在公園裏會合。 

臨時卻只有三位母親到來助興,塘邊圍觀的倒有九十多人,默默看著公園的工作人員,穿著長筒防水靴,戰戰兢兢涉足走進塘裏,灰黑色的橡膠在水中若隱若現,混雜在銀色的背鰭間,倒像剛遷徙到來的鰻魚,工作人員揮動著魚網,動作勤快,遠看頗像田野間有節奏地刈草的農夫,可是除了淤泥,他們卻什麼也撲捉不到,一時慌了手腳,像無助的羔羊,躺在地面,四腳朝天亂踢亂蹬。年輕媽媽的夫婿本來穿著短褲球鞋,向旁邊幾名年輕人打了一個眼色,脫去球鞋,都自告奮勇踏進塘裏,拍擊水面,徒手捕捉,嚇得水裏的游魚隨處奔竄,整個上午,工作人員與義工同心協力,像拔草般從鴨池塘抽出一尾尾鯉魚,很多條魚身都超過兩尺長,嘴巴卻不致開闊得可以吞噬小鴨,黃昏將至,混濁的綠色池水逐漸抽乾,始終不見「殺手鯉」的蹤影,年輕媽媽很是失望,一場到來,不想空手而去,習慣成自然,舉起智能手機拍攝,剛按動錄影鈕,嘩啦一聲,無數雜物像嘔吐般從手機的熒幕湧出,包括空啤酒瓶、棒球帽、肉豆罐頭、橙色的標杆、嬰兒紙尿片,還有一件玩具,可不是年輕媽媽找了整年的撥浪鼓?

原文刊於《香港作家》第二十一期(2023年6月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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