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前我們住的唐樓,建材粗劣、採光欠佳、地窄人多、麻雀聲雜,然而租金便宜,鄰里相安,也抵消了許多缺點。故而貧民之窟湫隘之所,亦可偏安,一些租客一住下來就生了安頓之感,把上落六層梯級視為鍛煉筋骨,一任歲月荏苒了。那時廉租屋漸次落成,搬出唐樓入住彩虹邨的那戶,周日常常回來打麻雀,依依的尤其流露人情。例外者僅三戶,一戶主婦較難相處,很快就搬了。有兩兄弟在製衣廠做裁衣,住上兩三個年頭了,以為可靠,竟忽然消失蹤影。當年租約内容也不清楚了,但按金上期僅兩個月租金,逾期的損失由包租承擔。這就陷於兩難了,請苦力來搬走東西也是一筆錢,況且連人家的家具、床鋪、西裝通通扔掉,的確要狠下心腸。大半年後這對兄弟終於出現,見舊物猶存,喜出望外。連聲道歉,解釋說一時手緊,還奉上一個月租金作賠償,只求取回物件。父親習慣息事寧人,總之簡單了結,免得心煩。
這兩戶搬走了,退還鑰匙,木門掩上,不留痕跡。人家去向如何,何用關心?反正各有各的前路,香港人頭腦很靈活哩。唯獨那重複又重複的胡言,那膩滿了油的臉,那鬱積的一股臭味……無法一揮即散,良久仍悶在心頭。
那房子圖則長長窄窄,四間板間房外剩下來的空間便是走廊,走廊擺放了飯桌和雙層床。飯桌桌面可摺疊,一加上麻雀板即成雀局,晚上必然劈厘啪啦,呼幺喝六,白天同屋主婦與隔壁婆婆也常常湊成一桌。木造的雙層床三呎闊,又叫碌架床。布簾吊在鐵線,圍起一席之地,已具備居住與私隱的條件,於是上鋪下鋪都出租。
有年上鋪吉了,父親把「床位出租」寫在紅紙,貼在樓下,一個體態頗為臃腫的中年女人來租。她穿上深褐色大襟衫褲,頭髮燙過,「姓梁……製衣廠……不煮食。」幾句簡單對答,母親當下就決定租給她了。
這女人是孤單的,那年頭,女人不管是獨身還是已婚,都常有手帕交相伴,租地方卻獨自登門,的確有點奇怪。怎麼稱呼她呢?梁師奶還是梁姑娘?似乎不很重要了,因為跟她打招呼也得不到回應。除了如廁,其餘時間都藏身布簾之内。躲在裏頭,有什麼可想呢?
沒多久,異於正常的表現陸續浮現,日益嚴重,甚而難以忍受了。
起初她外出較為頻密,但不是製衣廠上下班的正常時間,且半天就回來了,那麼,她是無業的了。無業則生計如何維持?何以度過餘生?除非有相當積蓄。然後,獨白從上層床的布簾穿透出來,雀局結束後,夜闌人靜時,聽得份外清楚。噢,自言自語,對著空氣說話了。「那個男人沒良心……貪新忘舊……將來一定有報應……」。還好,語氣不算急促,不是連珠爆發那種;嗓音並不尖厲,不似野鬼悲啼;腔調雖是埋怨,尚未至於怨毒;節奏平穩,沒有忽然尖叫狂嗌,還不算太可怕。喃喃然,緩緩地,純正廣州音吐出一串一串話音,斷斷續續。後來,頻率越來越密,内容重複、不具體、零散,紊亂了的思想無法組織始末。原來這患者的生命力只聚焦在遭抛棄的記憶,徘徊在傷口最痛楚的一點,不甘心離開一地破碎的婚姻。
胡言亂語未至於怕人,令人厭惡的是身體散發的臭味,她漸漸地不洗澡了。臭味從布簾擴散,好生難聞。同屋的主婦用指頭敲敲碌架床,建議她從頭到腳洗洗,說一定舒服些的,連敲幾下,敲聲終究落空。
廚房外有塊小空地,是後門,朝南。主婦常從蒸籠一樣廚房移步後門,吹吹南風,此時此地,最宜低聲議論。「黐線婆!難道她聞不到自己的臭味嗎?」「即使沒有丈夫,難道兄弟姊妹、親朋戚友也沒有?」「每次經過床位,都要掩鼻,走快兩步。」「雖然語無倫次,滿身臭氣,但不放火,不打人,只怕青山不肯收呢。」「麻雀檯移遠一些還是很臭,怎辦?」「她會不會生頭蝨?頭蝨會傳染的。」……她們故意壓低聲浪,怕刺激了她。樓下士多老闆那張嘴巴厲害多了:「那個臭死人的臭婆,原來住在你家!她來幫襯我也不睬,叫她快些走開,不要阻住我做生意!」
終於,父親在雀局未開,鄰居在場的情況下,隔著布簾向她提出免收一個月租,請她另覓居所,月底這床位要收回自住了。接著主婦輪流提醒期限,簾内的有時不語,偶爾「唔」半聲,似在明白與懵懂之間。期限到了,過了正午,全屋都有點緊張,幾個主婦嚴陣以待,「收拾了嗎?要不要我們幫忙?」「唔」「不如拉開布簾,把行李遞下來給我們接住,你拿不動的。」一會兒布簾拉動,臭氣了無屏障,主婦們忙伸手接過行李箱,她慢慢轉過身,臉向牆,步下三級梯。彼此那麼接近,臭味攻來,我們卻不敢掩鼻。但見她散髮凌亂,面油蓋臉,眼垢滿積,一張臉比半年前初來時更浮腫。一個主婦特別細心,把自己還鄉用的布錢袋送給她,著她把按金上期和值錢的東西先放入袋裏,掛頸上,藏大襟衫裏面。海綿床墊屬我們,床單未曾收拾,最年輕那個主婦手腳麻利,立刻爬上去,一併捲起,繩子扎緊。行李非常單薄,不過冬夏幾件衣服、薄被、餅乾罐、玻璃水樽而已。
木門替她打開,她挾住鋪蓋,提著箱子,臭味隨著臃腫的背影移動,「砰」,木門緊閉,臭味稀薄了,接著是把床位大掃除。她呢,唉,遭擯棄了,誰肯開門悅納?大概只能踏上漂泊之路,暫歇於樓梯間、騎樓底、公廁旁、暗角裏,於社會底層流離。
失婚變成失常,這理由很值得憐憫,然而憐憫始終有個限度。一個精神病人所帶來的苦惱、滋擾,恐怕家人也生畏,若由非親非故的鄰居來承受,實在太沉重了。六十年代資訊不發達,什麼社會福利署、社工等支援,普羅大眾是惘然不知的,所知者僅是青山精神醫院。至於自理能力、家人關顧、坊鄰照應、醫生診斷、藥物治療等等,完全缺乏,可憐人如何生存下去呢?過去,哀沉如謎;未來,是不知所蹤?猝死街頭?還是病床有限的青山呢?
那唐樓,總是那麼熱鬧,人氣旺盛,叫糊的興奮食糊的雀躍,贏錢的得意輸錢的煩躁。她來時,已患精神分裂了,住下來後,長日震耳的麻雀噪音或令病情加速惡化。唉,人影跟臭味,俱往矣,彷彿一場人間蒸發。「她一身臭,遠遠就聞見,會不會在街上遊蕩之時,遇見警察,就捉入青山呢?」你一言,我一語,話題共同,既厭惡,亦惋惜。一說起,臭味又隱隱約約了。
「入青山了麼?」,已經成為問號,懸浮在走廊裏。臭味早已散逸,麻雀聲依舊霹靂啪啦。頭幾年,偶爾有人說起,後來也不復再提了。
原文刊於《香港作家》第二十二期(2023年8月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