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是香港著名武俠小說作家梁羽生先生誕生一百周年,其實,在他的生前,我一直尊稱他為陳伯伯,敬愛的陳文統伯伯。
回想當初,第一次聽到梁羽生這個名字,我還是處於中國內地「白天讀毛澤東著作《老三篇》,晚上看八個樣板戲和電影《老三戰》(《地道戰》、《地雷戰》、《南征北戰》)」的文化大革命剛告結束之時。一部石破天驚的香港電影故事片《白髮魔女傳》在內地上映,真不得了!原來,在文化藝術的世界裏,除了報仇雪恨鬥志堅的白毛女之外,還有集浪漫、傳奇、武藝高強於一身的白髮魔女大放異彩,魅力無窮!我是頭一次開了眼界,才知道了有「武俠小說」這一種文學類別存在,令我的想像空間一下子打開了,如此寬闊,如此精彩,如此自由,如此美妙!
當然,更令我佩服的,就是創造了白髮魔女這一文學形象的作家,他的幻想力簡直是打破了時空限制,也打破了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之間的界別,令我這麼一個還是在人生青澀階段的觀者/讀者,被深深的吸引住,非常喜歡看他的作品,包括電影和文字,看得如癡如醉。從此,我也牢牢地記住了創作者的名字:梁羽生。
到了香港以後,我才知道,梁羽生本名陳文統,他和我尊敬的另一長輩,家翁羅孚同在一家報館工作,同為一個副刊專欄寫文章。上個世紀五十年代,當香港的一個武術門派在澳門打擂台的時候,羅「靈機一動」,讓梁寫出了第一部新派武俠小說《龍虎鬥京華》。自此之後,梁羽生的文名廣為人知,《七劍下天山》、《還劍奇情錄》、《冰魄寒光劍》、《塞外奇俠傳》、《飛鳳潛龍》、《武林一劍》、《萍蹤俠影錄》、《冰川天女傳》、《聯劍風雲錄》、《雲海玉弓緣》、《武林天嬌》、《白髮魔女傳》……一部接一部的作品,是梁羽生在他一手開闢的武俠新文學園地上辛勤勞動,默默耕耘下結出纍纍碩果。
由於種種原因,我要等到上一個世紀末期的時候,才有機會見到大作家梁羽生——陳伯伯。那次是羅孚宴請他,我特別興奮而又緊張,帶了他的很多作品,準備請他簽上大名,但是總有點不好意思,在敬重但是陌生的大師面前,實在是羞於開口。萬萬沒想到,這位大名鼎鼎的武俠新文學作家,甫見到我,就笑眯眯的說:「周蜜蜜,這個名字不好對,我想了很久,還沒想出來。」
原來大作家在動腦筋想對子呢。看他一臉的開朗開心,全無架子,我的心情頓然變得輕鬆愉快了。讀過他寫的書,都知道他的古典文學修養非常之好,文字描寫生動精緻,而且很有韻味,詩情洋溢,也很講究字、詞的對仗,寫作對聯,尤為出色。在日常生活中,就連熟知的人的名字,梁羽生也喜歡拿來琢磨,對比和研究,配成對子。比如,他說「金庸」可以對「石慧」,巧妙得很。更好玩的是,他提起著名翻譯家楊憲益曾作過一副十分幽默的對聯:「已無金屋藏嬌念 尚有銀翹解毒丸」。他講出這副對聯時,帶着特有的口音,重點放在那個「解毒丸」的「丸」字,聽起來更覺滑稽,印象深刻,把席上各人逗的笑聲不絕。如果把他的話都錄下來,那可編成一本妙趣橫生的語文知識小冊子哩。
梁羽生和羅孚,既是好朋友,好同事,又是好同鄉,他們無所不談,無拘無束,一席晚宴,吃得很愉快,我則見識了梁羽生——陳伯伯智慧、風趣、隨和、樂觀的真性情,跟他交談,更是獲益匪淺。
不久之後,陳伯伯移居澳洲,但是他並沒有忘記香港和這裏的好朋友。他每次歸來,羅孚或是他們共同的朋友,都會輪流請客,歡聚暢談。我也常有幸叨陪末坐。記得有一回,我剛從廣西,就是我的家鄉,也是梁羽生和羅孚的老家拍攝電視紀錄片歸來,在席上,我提起在那邊的見聞,陳伯伯大感興趣,當即約定我,翌晨到他下榻的酒店去共進早餐,繼續長談。對於廣西開發的各方面近況,陳伯伯問的很詳細,充分顯露出他對家鄉懷着深切的關愛之情。我和他講起太平天國在他家鄉留下的歷史紀錄,他更是感慨激動,也談到了有關方面的寫作大計。那時候,我覺得梁羽生這樣的作家,魄力真大,簡直就是可以指點歲月,氣吞山河,文學創作的雄心壯志,永遠也不會老!
幾年以後,梁羽生和羅孚,果然應家鄉的文化學術界邀請,回到家鄉去演講和參觀。廣西師範大學還向梁羽生頒授名譽教授,他的老家蒙山縣的「梁羽生公園」同時動工,這都是非常美好的事情,我們都為之而感到高興和鼓舞。
到了2006年,梁羽生回香港參加天地圖書公司的三十周年慶典之後,不幸中風,但是他一直以樂觀的精神,堅強的意志,與病痛作戰。他在澳洲治理期間,我不斷的接到在和他關係密切的人們,像《澳洲新報》前總經理吳承歡先生、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的何與懷博士、中文大學的楊健思老師,前前後後的報告着梁羽生的情況,還有照片傳真。最令人開懷的是2008年11月,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向梁羽生頒發了「澳華文化界終身成就獎」,我高高興興地在《香港作家》雙月刊上發佈了這個喜訊,又率先刊登了何與懷博士為此而寫的文章……這一切一切,怎麼能讓人置信,梁羽生會離開呢?
「俠骨文心,笑看雲霄飄一羽;孤懷統覽,曾經滄海慨平生。」
這是梁羽生親自寫下的對聯,也正是他一生的最佳寫照。我拿出他親手題贈的大作《筆花六照》,厚厚的一本散文集,份量非常之重,這是武俠小說大師文史修養豐厚的最好佐證,一讀再讀,我又看到了他那顆不老的文心,閃閃發光,光耀天地。